阿拉姆皇帝在位末期,帝国南北分裂的杂音斩断了许多贸易路线。北方失去了大河湾的啤酒花,南方失去了廉价的木材和煤炭供应。同时关于橘光重现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,人类帝国的困顿很快辐射到周边区域。夏卡拉地区在遭遇历史罕见的干季延长后,又迎来了潜入沙漠的人口贩子。
这一次除了奴隶交易,还出现了“畜兽”买卖。
被人类捕获或买下的雌性成狼或幼狼,在商铺中展出并公开售卖。皮毛,爪子可以作为工艺品原料,心脏可以作为药材,血液和骨骼可以作为炼金触媒。即使在饥荒中,雌性成狼的体重也在170磅以上,少有客户会一次性购买整头成狼,因此“畜兽”往往要经历几周到几个月不等的分割出售。
分割出售时被取出心脏即为“空仓”。多数情况下,畜兽至少要售出占体重四成的肢体后才能“空仓”。等待买家的过程中,畜兽每两到三日需要进行一次展出,每两次分割手术间会有一到两天恢复期。分割出售的后期,畜兽缺少肢体和脏器,往往无法进食和站立,商铺会用麻草花限制其行动后将其悬吊起来售卖,这个状态下狼人只能存活几天,价格也会有所折扣。
幼狼畜兽有时会在拔舌、断齿后,被放入贵族园林蓄养,作为围猎的猎获储备。这些狼人的存活时间稍长,但总的来说,畜兽的命运大同小异。
马坎尔曾经是盐池沙田的一名年轻游猎者,和别的狼人一样,橘光引发的干季延长造成了聚落间的混战。努力挣扎了数月之后,马坎尔所在的聚落战败,他鼻梁上绒毛还没褪的弟弟卖作了畜兽,而他作为可以劳作的成狼,成了奴隶。
入奴籍的那晚,马坎尔失去了姓氏,辗转难眠。
沙漠的孤月低垂,马坎尔拖着镣铐在篝火附近徘徊,守夜人半睡半醒,没有理会这个瞎绕圈的傻子。
微风簌簌地拨动砂砾,马坎尔走到一处盐水池边,突然听见了夹杂风中的喘息——倒毙在盐水池旁的野兽留下了白骨,一只幼狼为了躲避白天的曝晒藏在骨堆里。
狼人没有人类幼态暂留的特点,幼狼出生几分钟就能走路,几天就可以开口说话。藏在骨堆中的幼狼尚不能出声,鼻梁上的绒毛被干涸的羊水粘住,是个被弃的新生儿。马坎尔眼角抽动,毫不犹豫地将幼狼抱回营地藏了起来。随着幼狼在篝火旁睁开眼睛要水喝,马坎尔心里那条已经断绝的暖流又响起了滴点水声。
马坎尔所在的人类商队将前往斯佩齐亚,途中这只捡来的幼狼得到了所有奴隶的协助藏匿,并被起名为木拉比。
游历的商队兜兜转转,残酷的干季,短暂的湿季都被甩在后面。木拉比开口说话,和别的奴隶打架,睡觉时尿湿了马坎尔一身。四个月后商队进入了大河湾湿地,斯佩齐亚明珠般的轮廓刺破了地平线。
北起于科努尔斯山脉的白桑河,在湿地中蓄起了庞大的内湖,呼啸的浪涛向西奔流入海,湮散在珀希洛斯的方向。坐落于巨大内湖之上的水城斯佩齐亚,以船队征服了昼来夜往的河水,苍灰的石砌山高耸在四周,既是守卫码头的防浪堤,又是拒人千里的城垛。
斯佩齐亚,大河湾湿地的风之都。
第一次来到斯佩齐亚的狼人奴隶,无不震撼于截断江面的舰队与围湖造陆的高墙。但更让狼人们静默无言的,是水城街头处处闪烁着的,形同炫耀的人类世界的富饶。
马坎尔和木拉比被卖进了劳工作坊,阴暗的地下宿舍里不仅有狼人,也有人类,矮人,和更多马坎尔叫不上名字种族。积水过腰的磨坊成了汗水的漂泊汇流之地,北方战场的逃兵,生意失败的商人,卖身还债的赌徒,都因为一同修建水车而成了家人。出生不足一天就成为奴隶,远离沙漠的木拉比,却比同龄的狼人拥有更多朋友。
逃兵来自贝西尼郡,风车和橡树之乡。
商人来自弗罗林,那里坐落着古战场的遗址。
赌徒来自希拉坤,最大的城市,也有着最贵的娼馆。
狼人的家在哪?木拉比这样问过,马坎尔和日渐强壮的儿子一同坐在磨坊屋顶,推动沉重水车的激流带起了鱼腥味的风,马坎尔迎着风的方向指了指天空。
离开大河湾,再渡过一条大河,就是夏卡拉。
游猎者没有固定的家,马坎尔的足迹遍布整个沙漠。
一年九个月的夏天叫作干季,最炽热的干季风沙,来自南风沙田。
盐岩污染了水源,遍地水洼却不能饮用,咸水富集的一带就是盐池沙田。
入夜如结冰般极寒,山岩被冰风削蚀的声响,源头在石林沙田。
东边的平原被暴虐季风统治,几万里没有一个海港,这条海岸线叫死海咸原。
几万只狼人的眼睛注视着天空,大半年的祈求换不来一片雨云。聚落的游猎者间常有争执,不能解渴的血浸透了沙丘也不嫌浪费。软弱者被卖作奴隶乃至畜兽,成为聚落取暖的柴薪,这就是夏卡拉的燃烧沙漠。
磨坊宿舍里的奴隶度日如年,冬天在刺骨的河水里作业,夏天被水汽蒸得半熟。传染病时不时找上门,一觉醒来磨坊又空了不少。逃兵死了,商人死了,赌徒死了。马坎尔和木拉比还活着,他给儿子讲的故事也在继续。
加入奴籍的狼人失去了姓氏,即便逃脱也不会被从前的氏族接纳。
烟火峰的山顶是个硫磺湖,那里的焰爪聚落有全夏卡拉最精良的铁器和医术。
马坎尔的聚落曾因为饥渴交加,袭击了盐池沙田的另一伙狼人,但他们输了。
一次涨水一次枯水之后,大河湾才算迎来新的一年。锈蚀渐渐爬满水车的轴承,奴隶们的面孔变了又变。但木拉比长大的速度将时间远远甩在了后面,并肩坐在磨坊屋顶的两个影子,已经看不出谁是父亲,谁是儿子。
马坎尔再也没有什么故事好讲了,但木拉比还常常凝视着东南方,夏卡拉的方向。
沙漠中的争斗留下几十具歪歪斜斜的骨骸,人类帝国的战争则产生绵延千里的赤土。紧抱着帝国财富的亲王们不肯承认南方诸郡的自由。银光闪闪的帝国军开到了大河湾内湖对岸,斯佩齐亚领主登上厚重的防浪堤,用弩箭回应了渡船而来的使者。
于是,帝国军如银色的波浪,一次次拍碎在苍灰的高墙下。是风之都屈服于银色的潮水,还是岿然不动的高墙俯视溃逃的北方人?谣言蔓延在街头小巷,磨坊的奴隶宿舍当然也不例外。
木拉比执意接受征募,成为斯福尔扎领主的私兵,借此脱离奴籍。那时他虽然强壮过人,但并没碰过刀剑。马坎尔无法劝阻,同样接受了征募。时隔多年,夏卡拉的游猎者再次搭弓上弦,此时登上城垛的砍杀声已经隐约可闻。
未经训练的私兵,不过是城防战的炮灰,应征的奴隶,则是炮灰中的炮灰。狼王的初战本该群狼簇拥,围猎穷途困兽。木拉比和马坎尔却登上了破损的防浪堤,面对漫天飞来的巨石和箭雨。
铁胚制作的强弩将锚箭钉入城墙,再强壮的战士,又怎么能抵挡哪怕一发?背靠箭雨登上高墙的是乌尔图斯亲王领的骑士长,咆哮着迎战的则是水车磨坊的奴隶私兵。若说心里没有恐惧,为什么还没受伤的自己就抖得连弓也端不稳。若说心里只有恐惧,那墙头上疾箭连射,逼退骑士长等六人的狼人又是谁?
“活下来,脱离奴籍,回家去。”
马坎尔回想起来,这个一句话就让磨坊多半奴隶捡起武器的狼人,并不是自己的儿子。木拉比无数次出神眺望的方向,没有值得返回的家。他一直眺望的,是不知抗争的同胞。
再强韧的弓弦,也会在激战中绷断。但伤痕累累的游猎者还能用爪牙撕开闪亮的锁甲。喘息中马坎尔透过烟雾瞥见了,已经将骑士长斩首,正对天嚎叫的身影。以及从天而降,无处可避的箭雨。
初次上阵就如有神助,赤膊上阵也未负伤。这个孩子本该是夏卡拉的救星,哪个氏族得到他,哪个氏族就是燃烧沙漠的霸主。但一个奴隶却成了木拉比的父亲。那些深夜里的狼嚎,有多少是在哀叹父亲不再的兽性?
成为奴隶的那天明明对自己起誓,只要活下来就行,可爪子还是把自己带到箭雨正中,反正受了致命伤血也止不住,为儿子再挡几支箭又何妨?受到冲击翻滚的时候,后背如火烧般灼痛。在盐池沙田的丘陵上打滚,也是这样的感觉。
血汩汩地洒落,就像沙子。
走马灯里倒毙的族人,化为沙尘。
又一波箭雨轰轰袭来,像风卷的沙子。
有这个甘心当奴隶的父亲,木拉比是怎么想的?想问,喉咙却发不出声音。
乌尔图斯的进攻被打退,风之都的子民夺回了城垛。残兵的抵抗持续到黄昏,东南方出现了炫目的火烧云。
活下来的奴隶如约定脱离了奴籍,狼人木拉比由于勇猛异常,被斯福尔扎家族看中,之后甚至得到了等同族裔的培养。
那场城墙战结束时,木拉比曾回到父亲身旁。早已毙命的马坎尔身上插满了箭矢,面前却有寥寥几个模糊的血字。
“别做砂子。”
也许是胜利的狂喜,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悲哀捕获,木拉比再也不能忍耐,对着东南方仰头狼嚎。